约32140字。刘小川品中国文人系列:柳永
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翠减,冉冉物华休,唯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
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妆楼颙望,误几回,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,倚栏杆处,正恁凝愁!
柳永这首《八声甘州》,常读常新。即使相同的感受,也令人读不够,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少年读,青年读,中年再读,早已倒背如流了,却照样被它呈现的画面所打动。欲加赏析,总觉得勉强。它是如此绵密而自足,外来的词语很难插进去。赏析多半是费力不讨好的。词学大家如唐圭璋先生,赏析此词,妙处亦有限,“味道”一般。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?
古人说:诗无解;诗无达诂。固然是经验之谈,却也简单带过去了。古人对诗词的评论往往三言两语,点到为止。也许他们深知:说多了乏味。如果是面对一首歪诗,批评的词语倒是能够一拥而上,施以拳脚。好诗自足,矜持,漠视那些试图靠近她的文字。
背景交代、知识性的补充文字则另当别论。但严格说来,这类文字和作品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。它是工具性质的,用完即可退场。作品还在那儿,补充文字的进入与撤离,她似乎没感觉——她是一位不打算嫁人的佳丽。
针对一首好词,除去必要的补充文字、勉为其难的赏析之外,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?
感受。联想。
萨特说,写作行为是召唤。作者写完了,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,读者参与进去,才构成完整的写作行为。没有阅读,就没有作品。萨特本人很能阅读,为谢奈的一本小说写序言《圣徒谢奈》,一口气写下几十万字,大大超过那本小说。
而这首《八声甘州》,我读出了柳永的形象,他走动的身姿,他伫立的情状。清瘦,有点像写《迟桂花》、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的郁达夫。
柳永笔下,多男女缠绵,却没有给人留下多少阴柔的印象。相反,倒是有些阳刚的东西。他用情未必专一,但并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。长期厮混于青楼妓馆,和妓女们打成一片,容易染上猥亵气、轻佻气。想想施耐庵笔下的西门大官人,极尽玩弄妇人之能事,一见美娘子眼珠子就转个不停。而古往今来的男人,有些家伙满肚子坏水,对良家女子也会露出一副猥客相。柳永差不多一生都在妓女们中间走动,反而有几分神清气爽。这里边藏着什么秘密?
缠绵。离别。羁旅。情愁。这些世俗意味强烈的字眼,在柳永的词作中闪闪发光。再看另一名篇《雨霖铃》:
寒蝉凄切。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。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。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!
两个名篇都写秋天。
和柳永“执手相看泪眼”的女子是谁呢?我们不知道。风尘女子亦多情。宋代妓女各种各样,官妓,家妓,营妓,私妓,浪妓……有不卖身的,有心性高的,有修养胜过一般士大夫的。柳永喜欢的女子,素质想必不会差,外貌、伎艺、内心,均属上乘。至少过得去。词中这位女子,能让柳永风情千种,她本人也该是意态百端、令人难割难舍的吧?
汴京城外设帐对饮。时为黄昏,刚下过一场暴雨。二人举酒时,言语并不多。该说的都说过了。柳永这人,多半不唠叨,倒是有点善于沉默。停在汴河岸边的兰舟乃是离别的符号,它指向楚地的千里烟波。
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晓风残月……”
句子潇洒,带出诗人潇洒的风格。
是连夜出发呢,还是翌日清晨登舟远行?
柳永老是在离别,好像在一个地方待不长。无论对哪个红颜女子有多么牵肠挂肚,他还是要走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若是求取功名,应该留在京城,可他却一再离开,朝着遥远的、陌生的城市出发。江南繁华地,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时隐时现,今天苏州,明天杭州,后天又可能去了金陵。李太白“仗剑远游”,目标很明确。柳永浪迹天涯,动机却显得模糊。他兜里没几个钱,对名山大川兴趣有限,一味盯着城市的街巷,盯着那些有妓女出入的楼台馆阁、瓦子勾栏。那是他展露才华并证明自己的地方吗?他的事业,连同他的生计原是系于烟花巷?
读柳词我有个印象:他一直在转身。向朝廷、向心爱的女子和熟悉的城市转过身去。他走了,一般是下水,孤舟漂泊。岸上有一个或几个女子朝他挥手……
柳永原名柳三变,字耆卿,排行老七,所以又称柳七。家乡是现在的福建省武夷山市。父柳宜,曾在李煜的南唐做过监察御史,“李国主器之……柳宜多所弹射,不避权贵,故秉政者尤忌之。”南唐灭,柳宜转仕北宋,官至工部侍郎。柳宜去世时,柳永约十三岁。
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,以儒学为家学,以科举考试为进身之道。柳宜的品行、性格,对柳永会有一些正面的影响。柳宜为官几十年,估计家财有限。柳永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间,可能经历了家境由富裕而渐趋困顿的变化。此间他家在扬州。又从扬州迁回福建老家。
关于柳永的记载,零零星星散见于野史、笔记、诗话。正史没他的名字。
二十几岁他赴京应考,榜上无名。过几年再考,还是名落孙山。郁闷之至,挥笔写下对自己遗害无穷的名词《鹤冲天》: